苯胺泄漏事故调查续:浊漳河持续污染近30年
瞒报,在领导眼皮底下开始
发生于2012年12月31日的山西长治天脊方元煤化公司苯胺泄漏事故,意外因为2013年1月5日河北邯郸市的全面停水,被公众知晓并引发愤怒――“事关环境污染与百姓安全,为何瞒报五天?”
在本报记者连续多日的调查中,企业觉得委屈:事故当天就已上报当地环保部门,而且长治市长也来到现场,为何瞒报的板子要打到我们身上?政府也遮遮掩掩地表达自己的不服:省管的国企,我们市里能管到它吗?
于是,企业和政府同时选择将泄漏事故变成一个“秘密”,而在这个“秘密”的盖子下,还有捂了近30年的浊漳河一直持续的污染现状。
事故发生当天,
市长就去了天脊
2012年的最后一天,天脊集团企业管理部部长刘国荣听见“苯胺泄漏”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漏啦!怎么可能漏?”
据刘国荣回忆,2012年12月31日早上7点40分,正是上早班的工人与上“大夜”的工人交班的时间,“事故被发现时,天刚蒙蒙亮,加上厂区的照明灯有些刺眼,工人们也看不清到底漏了多少”。
1月9日,刘国荣向本报记者回忆,发生泄漏处是V602B苯胺罐储槽的一根破损软管,当时苯胺罐处在一个四周封闭的混凝土水池中,在水池一侧,唯一的一根管道通向外部后分出三个阀门,一个用于排放雨水,一个通向污水处理厂,还有一个通向应急事故池。
“这三个阀门中,只有排放雨水的阀门可以直排出厂区,通过排洪渠进入下游河道,另外两个阀门都不会产生泄漏。”刘国荣说,正常情况下,三个阀门都应关闭,但发生苯胺泄漏时,恰恰是排放雨水的阀门开着,另外两个阀门处于关闭状态。
而且,软管破损后,自动化控制系统并未发出预警。
投产仅两个月的设备软管为何会破损?刘国荣也很疑惑,他说:“很可能是看起来外表新的软管只是包了一层新壳,估计软管实际已经老化或质量存在问题。”
据刘国荣回忆,2012年12月31日上午7点40分,交班的职工发现苯胺泄漏后,当即将事故反映到天脊集团环保部门。
随后,企业立即切断了污染源,启动应急预案,用堵截的办法拦截了污染物,但仍然流出了污染物。
“事故发生当天下午4点半,公司就泄漏事故向潞城市环保局进行了电话汇报,并上报了材料。”刘国荣说,潞城市环保局在接到企业汇报后,立即赶往现场勘察。
2012年12月31日下午,潞城市环保局到现场查看后认为苯胺是危险的化学品,“情况比较严重”,便立刻向长治市环保局和长治市政府汇报。
1月10日,在长治市环保局污染防治科,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向本报记者回忆,虽然不是他接的电话,但是他知道天脊方元公司和潞城市环保局确实在2012年12月31日当天就向长治市环保局进行了汇报,“随后环保局领导和长治市市长就赶赴了事故现场。”
刘国荣在回忆时也说:“长治市环保局在得知事故后,当晚就和市长一起来现场查看,具体时间记不太清楚了,反正不到1月1日。”
从1月1日开始,长治市内很快就流传起天脊集团出了苯胺泄漏事故,但只限于在长治市官方系统内传播,不曾对外“泄漏”。
长治市平顺县北耽车乡党委书记、乡长原保根告诉记者:“1月1日零点,我们接到县里的通知,连夜通知各乡镇干部和村委会干部,要求告知浊漳河流域的百姓禁止饮用河水。”不过,村民们却不知道河水为何“有毒”,以致于不能饮用。
所以,这一切让刘国荣觉得很“委屈”,他说:“企业第一天就上报市里了,你说迟不迟报?”
可根据2012年3月山西省通过的《山西省突发事件应对条例》第三十条规定:较大以上和暂时无法判明等级的突发事件发生后,县(市、区)人民政府应当及时报告,设区的市人民政府、省人民政府有关部门和单位应当在两小时内报告省人民政府。
“两个小时”,这是一个要求涉事政府及单位上报省政府的时间。可是,无论是长治市政府,还是天脊集团,在此次苯胺泄漏事故后都没有让这个“秘密”跨出长治。
“人家是省属国企,
地方上管不着”
外界广泛得知天脊集团发生了苯胺泄漏事故,已经到了2013年1月5日,河北邯郸发生大面积停水时,泄漏事故已过去了5天。
其实,早在天脊方元煤化公司发生苯胺泄漏的第5天,位于浊漳河下游的河北省邯郸市漳河上游管理局的工作人员已经发现河面漂浮着大量死鱼。
因怀疑水体被污染,邯郸市漳河上游管理局曾向位于浊漳河上游的长治市有关部门核实,但一直未得到回应。那时候,这个“秘密”还被捂在长治市境内。
1月7日,在长治市政府关于苯胺泄漏事故的第三次新闻发布会上,市长张保提到,事故发生后企业上报的苯胺外泄量是1到1.5吨,数量较小,因此认为是一般安全生产事故,企业完全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进行有效处置,不会形成大的事故,因此没有上报。
可天脊集团再次上报,泄漏的苯胺并不是最初上报的1.5吨,而是38.68吨。
潞城市环保局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本报记者,天脊集团两次上报长治市政府的苯胺外泄量之所以不准确,是因为那是由天脊集团根据监测的污染水密度和水流量倒推估算出来的。
该工作人员说:“天脊向我们汇报时,并未说明苯胺泄漏量,企业当时也说不清楚,必须根据化验数字推算,平时是多少,现在是多少,然后倒推估算。”
同时,天脊煤化工集团的母公司为潞安集团,是山西省属国有企业。而潞城市作为长治市辖下的县级市,其环保部门无法监管省属企业。潞城市环保局的工作人员说:“天脊都靠自己监测,自成体系,我们地方上管不着人家。”
该工作人员回忆说,事故发现当天,长治市环保局的工作人员也到了现场,企业在2012年12月31日当天推算流出的苯胺量是1.5吨,“如果只有1.5吨的话,那么市环保局认为是在可控范围之内的。”所以,长治市政府选择了不往省里报。
1月6日,长治市新闻中心办公室主任王一平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言辞含糊地说:“发生了污染以后,只要污染不出长治的边界就不用往省里报,好像是自己处理就行。一出边界了这才需要报,一出境就立马报。”
1月9日中午,在此次事故应急处置指挥部所在的天脊宾馆,记者注意到,调查组专家将上午从各个监测点取来的水质样本集中,然后送到天脊集团化验室。对此,潞城市环保局工作人员说:“我们不具备检测水体是否含有苯胺的能力,只能到天脊去检测。”
所以,在事故发生后,既无监测能力又无监测权力的潞城市环保局,只能“听凭企业汇报”。
一边得环保奖,
一边在污染
1月7日,长治市长张保就苯胺泄漏事故向公众道歉,邯郸的水危机也逐渐过去,但是公众并不买账,公共舆论危机越来越严重。浊漳河流域的村民们也开始为他们脚下的河水发愁。
在距离天脊方元煤化公司几乎是“一墙之隔”的成家川办事处成家川村,村民韩灵东现在潞城市开出租车,平时很少回家,原因是“离‘山化’能远一点就远一点,对孩子好”。
韩灵东所说的“山化”即现在天脊集团的前身――山西化肥厂,是我国上个世纪80年代初以煤为原料生产高效复合肥的大型企业。
成家川村与天脊集团厂区之间有一条泄洪沟,2012年10月前一直作为天脊方元煤化公司的废水排放沟。40年前,在韩灵东小时候,河边丁香繁茂,蛙声一片,他经常下河捉鱼摸虾。
从上世纪80年代起,焦化厂、洗煤厂、化工厂纷纷托煤而起。从那以后,村里村外全是煤渣、煤粉,庄稼地都被焦油染硬了。韩灵东说:“沟里的水和地下水都被污染了,浇地不能用,打井也不行,种地全靠天吃饭,一年四季只能种一季的玉米。”
后来,尽管当地政府在治理污染方面付出很大努力,炸掉了众多小焦化厂,但是作为当地工业重点项目的天脊集团,在过去三年中,有六个季度因污染超标排放被山西省环保厅通报。在2012年第二季度,天脊公司被发现废气排放超标2.4倍。
可这并没有阻碍天脊集团戴上“中国化工节能减排20强”、“山西省节能减排先进单位”等多项环保桂冠。
此次,因为这起跨省污染事故,浊漳河这条发源于山西的河流,一下子闯进了公众视野。
1月8日,在天脊集团废水排放沟与浊漳河交汇附近的平顺县北耽车乡安乐村,村委会副主任原胡平告诉记者,村里很多成年人都有贫血等血液毛病。多年来,他发现,村里成年人的身体素质越来越不好,“牙齿发黑发黄,可能与河水污染有关系。”
北京师范大学环境学院副教授李春晖曾专门对浊漳河山西省潞城市境内干流段的生态环境进行调研,他认为,目前浊漳河潞城段最突出的问题在于水质恶化、水量减少以及生物多样性衰退。他的调研结果显示,浊漳河干流段生态健康总指数仅为36.74,呈生态病态状。
李春晖告诉记者,山西省水资源严重短缺,人均水资源量不足500立方米。潞城市作为长治市的重要饮用水供给地之一,境内工业开发强度远大于其他地区,水资源状况不断恶化。
同时,在继2005年松花江苯污染、2012年长治天脊集团苯胺泄漏等公共污染事件发生后,地方政府息事宁人的处理方式往往加深了政府与民众之间的不信任,让人们越来越感到恐慌。
“人们有权知道自己饮下的每一瓢水是否安全,呼吸的每一口空气是否达标。”李春晖说,“可是,都吵着要环保,但谁又真正把污染环境的经济停下来了?”
1月8日,有媒体记者在邯郸市采访时获悉,邯郸方面怀疑,天脊集团苯胺泄漏时间不是长治市政府所宣称的2012年12月31日,而是更早的12月26日。在2012年12月26日前后,邯郸在“河水中检测出大量苯、酚超标”。
对此,天脊集团企业管理部部长刘国荣向本报记者解释,他们也曾接到邯郸方面的这种反映,但“天脊方元煤化公司泄漏的污染物是苯胺,企业生产中也不涉及‘酚’类物质”。
而在1月6日,山西省政府召开会议,要求从浊漳河晋冀交界处往回倒查其他污染源。
对此,李春晖不禁产生疑问:“难道还有未被曝光的企业在偷偷排污?”
这又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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