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被污染 羊饮水后死亡
黄河三角洲,是我国最年轻最广阔的湿地“绿洲”,也是一片储量丰富的“油洲”。这块扇形土地是奔流入海的黄河,在最后一程以泥沙堆积,留给陆地的最后馈赠。
但广阔的绿色天然湿地,在近十几年成为当地石化工厂的逐利之地,规模不断扩张。见证了“湿地化工厂”从无到有的东营市民、胜利油区职工和临海渔民,只能无奈地承受着黑色化工吞噬绿色湿地的环境生态之殇。
产业区与保护区一路之隔
63岁的老汉苏清追悔莫及,12月4日,一个不注意,五只羊喝了东营港石化产业区小河沟的水,当晚全死了,其中四只还怀着羊羔。
这里与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一千二管理站一路之隔,朝阳透过灰蒙蒙的层叠悬浮颗粒,穿过四周高耸林立的白色石化原料罐,落在苏清放羊的这一小块芦苇地里。
苏清早就留意到,靠近石化厂和生物制药厂的小水沟,水都变得暗红,工厂装原料的罐子倒放在草地上,草都枯萎了。这次轮到自己的羊遭殃。
苏清雇了小摩的,拉上母羊,去找水沟旁边的某生物科技公司要说法。这是一家年产30万吨丙烯酰胺的企业,用于树脂合成、粘合剂、油漆和造纸等行业的化工原料丙烯酰胺对人和动物都有毒性,而水体,是最重要的被污染区域。
公司的办公人员没有多说,赔给苏清7000元。
“以前路两边是一模一样的湿地,只不过路西边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路东边被划在了保护区外,这些年被施工成了一个逐渐兴起的石化园区。”仙河当地环保志愿者李洁介绍说。
从地图上看,黄河三角洲自然保护区划分为南北两块不相连的区域。其中南部为黄河现行入海口的两侧,北部为1976年以前黄河刁口河流入海口的两侧,设有一千二管理站。
“十一五”以来,黄河三角洲一直是山东省的重点开发区域,东营市在2006年4月成立东营港经济开发区,将之确定为黄河三角洲开发建设的龙头和优先发展区;按照规划,东营港经济开发区的起步区102平方公里,规划控制区232平方公里,远景发展区466平方公里,主要发展生态化工、清洁能源、现代物流和船舶配件制造四大产业。
东营港经济开发区又名中国石油化工(东营港)产业区,它与一千二管理站一路之隔早已不是新闻,早在四年前产业园区兴建时,国内外多家媒体对从自然保护区内非法取土,为产业区平整地基的事件进行过多次追踪曝光。
国内一些资源与环境研究学者曾在媒体发声,认为黄河三角洲成陆时间较短,新生陆地多,草甸形成过程短,植被稀疏,承载能力较低,自我修复能力较差;希望当地政府在进行空间布局时,一定要考虑环境和生态的因素。
近日,中国石油化工(东营港)产业区官网长文描述了4年来悄无声息的巨变:如今走进东营港经济开发区,就是一个感觉,大!广袤的土地上,排列着一个又一个大项目,高塔林立,望不到边际。
东营港经济开发区经济社会发展纪实显示,截至今年8月初,园区投产和在建项目已达90多个,总投资突破1200亿元。
驱车行驶在产业园区,粗大的公共油廊管线在高大的钢铁框架内,蜿蜒着将经由海运至此的原油输入已建成开工的炼化工厂,载有危险运输品的货车来往穿梭,用于化工厂废气排放燃烧的“点天灯”高耸,倒映在工厂旁边暗黑色的水沟里。拉土的大货车不停忙碌着,新的工厂仍在铺垫待建……
自东营港石化产业园区兴建时,它与自然保护区紧邻的矛盾纠葛,始终存在。
2008年8月,东营港经济开发区及其规划区的环境影响报告书获批,但审查意见提出,由于开发区邻近黄河三角洲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规划盐化工用地应调整到远离保护区的东部地区,并在开发区与自然保护区之间设置1000米以上的绿化隔离带。
由于《东营市港城总体规划(2008年-2020)年》与《东营港经济开发区环境影响报告书》同期开展编制,东营市政府审批规划范围和山东省厅审批环评范围并不一致,最终批复显示,规划未考虑到报告书中的规划调整建议,“隔离带”在规划中用地性质大部分为工业用地,陆续有12家企业进入到“绿化隔离带”之内。
12家企业中,9家为化工企业,两家石化企业,一家橡胶企业。两家化工企业距离自然保护区只有10米的距离。
在东营港产业园去年对这12家企业进行环境风险评价后发现,它们涉及易燃有毒有害物质数量较多,部分厂区内存在重大危险源,生产区及存储区具有较大的潜在危险性。但报告同时认为,隔离带内项目最大风险事故的风险可以接受。
但距离东营港石化产业区十余公里的仙河镇周边生态环境,已在四年间变得面目全非,部分居民甚至生出“逃离”之心。
仙河小镇泄漏惊魂
仙河镇位于黄河入海口北侧,隶属于东营市河口区。此处原为黄河故道,因位于美丽的神仙沟畔而得名。然而,随着湿地面积渐退,加之环境恶化,这座典型的现代石油矿区城镇,只在镇东入口处看得见两只展翅飞翔的仙鹤雕像,已很少迎来迁徙的飞鸟。
随着周围石化企业纷纷落地,仙河镇内的居住条件已经改变了原有模样。
如今的仙河,清晨的天灰蒙蒙的,说不清的臭味开始在镇内飘散,到了傍晚和深更半夜,恶臭气味更是浓烈得呛人。
鸟飞走不来了,鱼也没了,胜利油田职工翁东觉得整个仙河变得“乌烟瘴气”。
翁东家距离化工厂约15公里,起初他并不知道它们会给生活带来影响。开始闻见“臭萝卜、臭鸡蛋”的味道,他没有在意,但上班的油田附近有两个距离仅几百米的化工厂,有同事逐渐感觉气管不适,早晨起来恶心,偶尔还有头晕。
翁东和同事多次向领导反映,希望改善工作环境,但领导以“石化产业园区是国家规划,我们管不了”为由,不再理会他们的声音。如今,翁东和同事在石化厂周围上班,缺乏任何防护,经常一待就是24小时。
12月初在野外上班,翁东看见天上飞过一只白天鹅,孤零零的,“我喊了一声‘天鹅’,同事都抬头看,以前天鹅都是成片从头顶飞过,现在成了稀罕物,等我儿子大了,估计就不认识天鹅了”。
翁东觉得心里难受,“天鹅都躲避着臭气不来了,我却无处逃避。”
仙河镇的居民们亲历过两次大的石化企业泄漏。一次发生2010年3月25日,第一家入驻企业海科瑞林刚运行5天,发生有毒气体硫化氢泄漏事故,很多幼儿园的孩子发生了呕吐。另一次发生在2013年2月17日,入驻石化产业园区的第二家企业亚通石化未经批准擅自扫线导致含有有毒硫化氢的废气大量扩散,有媒体称当天镇内居民集体中毒。
50岁的田龙当天正在办公室上班,下午两点多,他觉得被一股难闻的气味包围,关了窗还是难以忍受,赶紧逃离了单位。
但家里楼道也有难闻气味飘荡,他只能紧闭门窗呆在里面。次日到单位他才知道,位于镇子东北方向的化工厂出现泄漏,很多人进了医院。
家与仙河镇滨海医院一墙之隔的翁东,从窗户目睹,医院的救护车一下午来往出入,运送的大多是老人。
当地没有公布具体的受影响数据,最终东营市环保局对泄漏企业处以10万元罚款。这个数字,在仙河人看来,是“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如今已加入了外地某环保组织的翁东回忆,那次居民真的愤怒了,举着“不要毒气”、“不要污染”的牌子上了街抗议,“但大家也都很茫然,不知道具体要求些什么,很快就散了”。
在当地多位环保志愿者眼中,“一盘散沙”的民间环保活动,参与者意见极其不统一,环保知识也有限,很难有实质性的推动。
12月6日,当地环保志愿者李洁带南都记者查看了位于亚通石化斜对面的一个排水渠,志愿者兴奋地发现,三个并排的排水管道出来的水,颜色已经不再如此前多次探查时漆黑,水色变淡,刺鼻的臭味也已经淡了。
李洁判断,这或许是今年7月份运营的开发区污水处理厂发挥了作用。在东营港经济开发区官网介绍中,污水处理厂占地面积150亩,总投资2.7亿元,目前日处理污水2万立方米左右,2016年可达到5万立方米满负荷处理能力。
在污水处理完成后的出水池,南都记者见到10多个池子内缓缓流淌的水,肉眼看不到杂质。
东营港开发区环保分局局长李爱涛在12月4日的园区产业发展纪实中表示,“近年来因环保问题拒批项目40多个,总投资超过200亿元。”
然而,当地环保志愿者发现,仙河镇的遭遇在不远处的利津县被复制,一个以盐和盐化工、新能源新材料为主的地方产业园区正在崛起。新的产业园区位置靠近一千二管理站被保护得最好的一块自然保护区,已经有两家化工企业进驻,更大面积的湿地正在平整开发。
“生态盐场”带来的水漠化
当环保志愿者把目光对准工厂时,生态盐田在仙河镇周边迅速蔓延开来,这种冠有“生态”字样的盐田,很多当地人并未意识到它的危害。
在自然保护区一千二管理站及孤北水库的附近,以及通往东营港及孤东圈的道路两侧,成千上万亩天然湿地在被开发为鱼塘、虾塘之后,因经济效益差而被废弃。最近几年,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盐田和高高堆起的盐山,这些工业盐和提炼的溴素直接供给附近的化工厂。
一位盐田的看守人员介绍,外地来的老板先使用除草剂,除去芦苇和杂草,然后开挖盐坑,在底部铺砖和塑料薄膜,用于大面积晒盐,一个盐场的面积就在上百亩。
油田职工翁东观察到,盐田从地下深层抽取卤水的同时提炼溴,这种有毒物质把盐场周围侵蚀得寸草不生。仙河镇镇东的湿地里,最近两年多时间,建成了两个大盐场,但盐场周围的三排树,挨得近的两排已经死光。
在山东常年关注滨海湿地和潮间带生态问题的环保志愿者任增颖,2014年9月份在实名微博上提出,引海水到湿地搞养殖,建盐厂,都是人为改变湿地生态系统类型,相当于海水“人为入侵”。从天然湿地到人工湿地,这看似对湿地的总面积改变不大,实际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尤其是对生物多样性将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这种破坏被有关专家称为“湿地水漠化”。水漠化是与土地沙漠化和石漠化不同的土地荒漠化类型之一。人为造成湿地中的生态系统受到重创,水生生物栖息地繁殖地遭到破坏,食物链断裂、生物多样性受到严重冲击。生态系统自身原有的解毒净化功能失效。但目前,“水漠化”无论在官方,还是民间,都尚是生僻的词汇。
翁东打算把妻子儿子送回老家远离污染,仙河镇不少老居民也期盼着逃离,甚至有环保志愿者希望,能够将他们整体搬迁,但去年当地政府透露的消息浇灭了希望,约5万人的仙河镇不会缩小,反会扩大,如今一排排新建的住宅新村即将竣工。
当地政府消息显示,计划到2020年,仙河镇将建设成为15平方公里、容纳12万人口的新城,远期要达到25平方公里、人口规模达到20万人,河口区政府领导在公开场合表示,“这对油地军港的各方群众来说都是大好事”。
“毒气泄漏时我只想逃跑,现在我很想逃离化工污染。但我老了,没有本事跑了”,田龙有些沮丧,作为第一批来仙河开荒的油田职工,当时觉得荒芜不好,现在发现,那种草长莺飞、水清鱼肥的美好,再也寻不着回不去了。
变色广利河难寻排污口
与仙河居民希望逃离的想法不同,广利港的渔民在河水变色后选择了坚守,不过,连“刺头”渔民魏云水,也要放弃与河边的化工厂较劲了。
位于东营市政府东南15公里处的广利港,30年前开始聚集成渔村,近年成为东营港的重要港区。不少渔民靠着广利河捕捞生活,这是连接黄河与渤海的唯一河流。
但在十余年前,与渔村一河之隔的河岸上,开始兴建化工厂,从此广利河变了颜色,平静的捕鱼养殖财源被搅乱。
广利港渔民最大的一次损失发生在2011年,魏云水至今回忆起来仍显心痛,他和20多家养殖户加上零散渔民,投入了1000多万元,从南方进了毛蛤,他自己一次性投了230多万元。
当年3月中旬,只有黄豆大小毛蛤被放入广利河,40多天后,毛蛤长到拇指盖大小,但敏感的渔民突然发现,有几日水色突然变暗,淡水鱼开始浮尸河边。魏云水打捞了几天,毛蛤只有少数死壳挂在网上,大部分毛蛤死后开口,泥沙灌入后埋在河底。
千万投资颗粒无收,愤怒的渔民把目标对准了河岸附近千米左右的石化厂、橡胶厂。魏云水先后联系省市环保局、市长热线,但大多没有反应。东营市环保局的工作人员来抽取河水取证,“但是否超标,什么结果,并没有反馈给我们”。
更多的渔民学会在河水突然变黑之后,给环保部门打电话,但得到回复多是找不到对岸企业的排污口,“也许埋在了地下”,这在渔民中没有多少说服力。
魏云水曾经找到一片废弃的露天养虾池,他在夏天观察到,多家化工企业发红的污水通过弯弯曲曲的渠道流向这些养虾池,每到涨潮时,池中暗黑发红的污水与广利河水勾兑漫出,“它们和广利河是相通的”。
今年,魏云水有了新发现,他发现这片排水池的下面埋了两个大粗管线,连接污水池和广利河,“当地社区让我去向上级反映,我没有答应”。因为他自觉无力,“化工厂是当地招商引资来的,即使去反映也撼动不了广利河被污染的事实。”
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研究员刘高焕多年来关注黄河三角洲湿地生态保护,在他看来,东营非自然保护区的湿地大部分成为石化工厂,还有一部分养殖水产,但现在东营在区域开发上速度过快,原来的湿地都变成人工的,自然湿地快速减少。
“我的整体建议是沿海地区,特别是海岸地区不能过度开发,否则对海洋环境和海岸带生物多样性的影响都会特别大”,刘高焕说,但目前对具体污染程度的描述尚且不易,因为缺乏关于化工企业排放的真实而透明的量化数据。
国家海洋局东营海洋环境监测站去年的监测显示,广利河口邻近海域近年水环境健康状况略有恶化,莱州湾局部海域无机氮、石油类和活性磷酸盐超标严重。
赖以生存的河流,已经变成了性情不定的猛兽。多位广利港的渔民说,他们已经不敢往广利河里大批放苗,担心突然出现暗黑的水流将它们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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